一生以歌永不变

快活散去

【云次方】黄金船之歌

这是一艘很不错的船。桅杆壮实、船帆洁白,收拢的形状像出了太阳后的菌类,有些可爱。甲板上几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弯腰擦洗地面,光脚跑过,留下湿润的痕迹。一个水手坐在二层的围栏上扮演监工,困得连连点头,帽子不慎滑落在一层。

水手高声嚷起来:“谁把我的帽子捡起来,我给一块面包。”

离得最近的少年捡起帽子,精准地扔回对方手里:“我该去哪里领面包,先生。”

水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翻下围栏离开。其他几个少年望着他,不敢多说。

被骗的少年并不恼,扯起衣服下摆擦去额上的汗水,又埋头干活了。他在这几个男孩间是皮肤最白的一个,港口的日照似乎也动摇不了他,最多给他留下几道晒伤后粗暴的红痕。

做完杂务后,几个男孩领了一天的口粮便回家去。他们都是海边渔家的孩子,四处打零工是为了减轻家中负担。被骗的那个少年与他们道别,用上衣兜着几个黑面包,下了船舱。

他住在船上的储物间里。这使他看上去仿佛是船上的一个物件。老水手捡到他:“上船容易下船难。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吐出一个音节:“是闪电的意思。”老水手脸上顿生一种惊惶,惊惶顺着皱纹向脸边爬去:“我的罪过!我的罪过!”海上的人迷信,但老水手好心,没把他扔下船,允许他成为储物间里一个摆件。

隔年,老水手喝酒时突然倒下,短暂的清醒间把他喊来:“你的名字对海上的人是不详。你记住,你要跟海亲厚,你要敬畏她,爱她,她保你平安!”一口气尽了,人迅速枯萎。

船员们开始从某处进入,越过他的身边,沙丁鱼群般拥挤、带着咸腥,他被迫往后方退去。房间里一具尸体,活人喊叫,热闹非凡,门外一个少年,形单影只,看着里间人影攒动,好似两个世界。

他告诉老水手:“我叫阿云嘎。”但老水手死去。这是无人知晓他姓名的第三年。

他十八岁了,并未给船上增加半分重量。大船海港边休整一月,夏天于此时到来。阿云嘎在岸上捡到一个东西,并带回了家。

单手推开储物间的门,另一只手将面包紧紧揽住。食物与水最值得珍惜。跨过随意丢放的杂物,他钻进柜子间的缝隙,踩到一只手。手的主人叫唤:“你踩到我了。”

阿云嘎不应:“起来吃饭。”对方问:“有热汤吗?”阿云嘎奇怪:“夏天喝什么热汤?”

对方幽幽叹气:“你不懂。”手上动作并不停止,接过面包熟练撕扯,吃得很适应。阿云嘎看了他两眼,自己也吃了起来。

此间无窗,若是想要照明,只需打开屋门。阿云嘎在屋里藏着罪过,最近连白天都大门紧闭,与夜里一个模样。郑云龙抱怨许久,阿云嘎不为所动:“你想死吗?”郑云龙放弃。

“他们会把你扔进海里喂鱼。”阿云嘎的语气像在讲狼外婆的故事。

“我们还没有出海,我不会淹死。”郑云龙有些无奈。可他的朋友十分坚定:“你闭嘴。”

郑云龙说自己是个吟游诗人。这是非常古老的职业,起码三百年前就在这片土地上绝迹了。但郑云龙给他唱歌,阿云嘎觉得有意思,虽然心里知道对方是骗子,还是把他带上船了。

“你要去海上干什么呢?”他们趴在毯子上,空气中的微尘飘飘荡荡,使人鼻子痒痒。郑云龙的喷嚏声不断:“阿嚏!我要去,阿嚏!我要去游历,要去寻找英雄。”“游历之后呢?”“我要成为被记在书上的吟游诗人。”“说话比天上的云还飘,你还是唱歌好听些。”

“那我唱歌给你听。”“嗯,你小声些。”

“有一只小羊,它叫玛利亚。”阿云嘎小声重复:“玛利亚!”“无边的草原,一个好地方。”“草原!”

郑云龙不乐意了:“你怎么老是打断我。”阿云嘎拍他的胳膊:“你继续呀。”郑云龙说:“你唱吧,我不唱了。”阿云嘎不好意思起来:“唱什么呢?”郑云龙让他唱记忆最深刻的事。

阿云嘎哼了几个调,有些明白了,开口唱起来。

郑云龙听完,沉默许久:“你唱的是哪里?”

“是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儿美吗?”“美极了。”“真的有海一样的草原吗?”“是的,像海,连着天外,连着远山,一片草原,是一个世界。”

“嘎子,你将来想做什么呢?”郑云龙侧过身子躺下,眼睛在黑暗中也亮闪闪的。

阿云嘎说:“我想拥有一艘自己的船,给它取名叫黄金号,就是我余生要住的地方。我出生在黄金草原,那就该死在我的黄金号上。”

阿云嘎认为郑云龙是骗子。

这件事其实他琢磨很久了。捡到郑云龙时,对方穿得也不体面,只从满头蓬乱的卷发中露出诚恳动人的黑眼珠,鼻梁高耸不似黄皮肤人种。

他左瞧右瞧,一个流浪汉。对方却在街上一把拉住难得上岸的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您给点饭吃。”阿云嘎低头再打量自己,裤管缩到小腿肚上,衣襟洗得发白,哪里像给得起饭吃的主顾呢。

他好声好气地跟对方解释:“我没有钱的,你可以去骗别人。”

郑云龙挠头:“我不是骗子。要是我能给你一个面包,你会信我吗?”

莫名其妙的对话。阿云嘎简直想转身离开,却被死揪着不放。对方变出面包的方式就是在街口卖艺,唱得还是不错的,可惜此地居民多贫苦,忙活半天,挣的钱正好买下最后两个黑面包。

阿云嘎握着面包,不知如何评价这荒废的一天。他坐在街边,郑云龙甚至给他找了片破毡布垫在身下。睁大眼睛,听了许久不知哪儿来的乡间小调。

郑云龙一首接着一首,像魔术艺人从礼帽里往外扯彩色丝巾,绵绵不绝。

于是阿云嘎把他带回去了。

“我养了个骗子在屋里。”他偶尔想起这个事实,心口砰砰直跳,实在心虚得很。哦,没想到我也有这么纸醉金迷的一天。他想起那些贵族夫人,在屋子里放一些金发的漂亮男人,当装饰品。

太罪恶了。阿云嘎拍拍胸膛,然后继续打扫。

他得挣两个人的口粮,不容易呢。他发现郑云龙有时白天会偷偷溜出去,再回来时,他那破了洞的小毯子底下会多出一个苹果,或是其他什么他买不起的新鲜食物。

也许,我养的是个魔术师呢。

郑云龙不知道,在他们分开的时候,阿云嘎竟偷偷想了这么多。如果知道了,必定是要先质问,再与对方打一架的。

阿云嘎也不知道,他从船上下来的时候,郑云龙就瞧见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呢。

月末,大船启航。启航的傍晚,云霞烧满半边天空,是个好兆头。

一路风平浪静,香料与布匹在船舱中静静等待着将在遥远大陆发生的交易。再过月余,将有数不尽的瓷器与茶叶罐子代替这些货物。物品的交换使两个大陆上的人们得以对世界的全貌多一丝想象的空间。

但此行还是遇到意外。入夜,电闪雷鸣,雨疾似箭。海面是被巨人拎在手中的波斯地毯,抖出骇人的弧度,大船一时间飘摇无助,远看如同孩童玩弄的模型般脆弱。

船外天翻地覆,船内更是狼狈。

偶有闪电劈过天幕,瞬时的光竟强烈到透进屋内。两个年轻人将柜子翻下,抵在角落形成一个三角空间,当作庇护,琐碎的金属器件在空中胡乱飞舞,柜身上叮当作响。人除了趴着,没有可支撑住身体的姿势。他们的肩膀紧紧挨着,紧到嵌进另一具身体。又有重物砸在柜子上,阿云嘎闭眼躲过溅起的木屑。他对郑云龙说:“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是闪电的意思。”

郑云龙把他放在里边:“你能跟你的兄弟说一声吗,别打雷了,我吓死了。”语气平平,听不出是个快要吓死的人。

阿云嘎好奇:“你怎么不害怕呢?我们可能要被扔进海里了。”

郑云龙转过身,和他脸对着脸:“那我们就做两条鱼,骨头鱼,光着身子。”

阿云嘎想了想:“要是咱俩能活着,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又是一道闪电带着千钧之力劈下,船身应和着颤抖。这生命线疯狂动摇之际,郑云龙忍不住抱住他,此地除他外唯一温热的生命,怀中身体瘦弱,肩胛骨突起,嶙峋。“你说吧。”郑云龙也把眼睛闭起来。“你到我出生的地方,去找草原。你去帮我看看,它好不好。草原上人人是英雄,你应该会喜欢那儿的,你不是一直想写一首伟大的英雄赞歌吗?你该去草原的。希望我老之前,你能到我的黄金号上把这首歌唱给我听。”

阿云嘎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字,紧张得微微颤抖。

郑云龙笑起来,露出牙齿:“我会去的,你把草原说得那么好,我早就心动了。”

阿云嘎在昏暗中打量他笑意,觉得眼神坚定可靠,放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竟逐渐平息了。两人冰冷的手逐渐回温,迅速甩开。经历一夜的颠簸,郑云龙还有些头晕:“你胆子太小了。”阿云嘎不明白:“你说什么?”郑云龙摸着自己的手背,几道小小的月牙痕:“没事儿。”

陆地揭开雾状面纱,船只稳稳停进港口。船上的人们劫后余生,忍不住回归陆地的喜悦,在阳光下挥舞甩动着上衣,吼出不同的名字、祷词。这一头卸货的工人了然,船上的日子把人逼疯也并不奇怪。

阿云嘎坐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天黑。那些交换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只一个白天,繁忙的脚步便散去了。他想,那人该走了吧,我给他留了整整一天呢。想是这样想,搭在门把上的手却犹豫了。

半晌,把心一狠,推开熟悉的破木板。

吊儿郎当的诗人坐在地上委屈:“嘎子,我饿。”

阿云嘎大骇:“你怎么还没走!”

诗人·郑反过来质问:“你赶我走!”他摸了摸瘪肚皮,一声轰响,忍不住又笑起来:“我不走,你一个人想买艘船,得等到三百年后了。我要入股。”

阿云嘎心里升起一个想法,只有跑。

他穿过地上横着的木棍、跌落的盆碗,拉起地上那人的手。郑云龙喊着到底要去哪里,他也不理。他们跑上甲板,又跑下船,一路穿过石板街、紧闭的商铺,穿过月光与酒香。

他们一路跑进风里,云在身后跟着走,像羊群。


阿云嘎指着黑色的羊群:“郑云龙,我看到家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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