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以歌永不变

快活散去

【云次方】月亮小史

一.

草原上,月亮又白又蛮。


长生天的气质,洒下去是人的气质,只认天是道理。此地刮很大的风沙,人没有点蛮气,护不住牛羊。小孩一生下来,男孩知道自己以后要当马,女孩知道自己不再是女孩。


这套法则运行得如此野蛮,有没有例外呢。


当然也是有的。


听说月亮控制着潮涨潮落,阿云嘎不知道海是什么,他只知道,月亮升起来,他肚子里那些邪恶的念头又要出来作祟。


我是被诅咒的小孩吗?他有些哭笑不得。把袖子挽高,露出瘦弱的小臂,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摆弄小木箱上的锁。锁头叮当作响,少女身上的银饰也发出一样的声音。他的神情漫不经心,目光却黏在潦草雕了花的箱子上,从那细微的锁孔里,他已看到箱中一片耀眼光芒按捺不住,好比日出。


我的太阳要升起来了。阿云嘎伏下身,虔诚地揭开箱盖。日出的时候要做类似的仪式,祖宗的规矩他记得烂熟,不敢逾矩。


一套宝蓝色的蒙古袍,又像月光又像湖,流淌出箱子,攀住胸膛。光芒来自头饰上的翡翠和珍珠,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不敢把那些珠子、链子的魂给吹走。


戴上头顶的那一刹,男孩的心跳都轻柔起来。他的太阳落在身上了,再然后是月光,绸缎在无风的室内随着身体的摇动而卷起、落下。太阳和月亮都穿起来了,阿云嘎想笑又不敢出声,怕扰了别人。


蒙古包灰白的表皮上映出纤细有如少女的身影,转着开出一朵灰扑扑的花。


二.

天亮了,阿云嘎端着水盆钻出蒙古包,洗脸水瞬间冷却,天风好像一双小手按灭了热气。他仔仔细细地把水浇在边上的地里。前些日子小叔从镇上给他带了包白菜种子,没人教过他种地,他全靠想象的力量。每看一遍,都要问问人家:渴不渴、挤不挤,什么时候出土。


他盘算着,能种出白菜了,自然也能种出土豆。土豆比较抗饿,划算。


此时,他身上穿着灰色的袍子,衣摆沾了土,影子都壮了几分。就是一只小土豆。


小叔叔恰在此时骑着马来,嘴里发出听起来很威风的声音,马儿停在蒙古包的边上,阿云嘎接手把马儿牵到屋后,不让马儿踩到他的小菜园。


小叔叔门牙缺了半扇,笑起来有股憨气:“嘎子,走了,分羊肉去。”


“谁家杀了羊?”阿云嘎好奇。


“你大爷爷家里。”


“为什么杀羊?”


“村子里头来了一群学生,来体验生活的。镇子里头分下来的,每村都有一队。大爷爷杀了羊,给你留了一块肚子肉,怕你做不好,喊你去吃。”


阿云嘎就跟着小叔叔的马走了。留下他的蒙古包远看像一株草原上雨后突兀冒出的蘑菇,拼命汲取养分往上长。


三.

羊肉是好羊肉。阿云嘎不常吃肉,馋得紧了,但也不想被人发现馋念,自己端了小碗跑到外头去吃。村子里比往常热闹不知多少倍,却只闻人声。就好像秋天在林子里,仰头看光裸的树杈,鸟叫从四面八方打着旋飞来,找不见鸟儿的踪影。


鸟儿都在哪儿呢?啊,是学生们都在哪儿呢?


阿云嘎一个小少年,草原的孤独气质伴着他长大,比母乳还亲还养人。他没见过多少外头的东西,更不要说人了,心中的好奇和羊肉香一起在村里村外兜圈。


远远有交错的脚步声靠近,阿云嘎捏着碗的手紧了紧。听着,不是蒙语啊。他转过头去瞧,看到洁白的运动鞋,牛仔裤腿是窄的,裹住小腿,好似白的羊蹄在滩地上走。阿云嘎不敢再看,碗里的羊肉还烫手,催着他赶紧离开,不要被讲汉话的人发现了。


到时候聊起天来,我什么话都接不上,那就丢人丢大了。


阿云嘎坐在马栏上,心有余悸。


他喜欢那双白的球鞋,看起来很秀气,牛仔裤也可以把腿型衬得好看。


但都没有蒙袍好看。


他可以把太阳月亮穿在身上。


快快回家,金箔做的太阳,翡翠磨的月亮,在蒙古包里是给他生命的长生天。夜里,他就不是一颗沾着灰的土豆。他被照亮。


4.

当晚是住在村里的。大爷爷两个月没见到他,想他想得厉害,把他领到羊肉锅边,问他:“香不香?香就留下。明天再让小叔把你送回去。”


大爷爷想小孩,劝人留下,也只知道用一锅羊肉。草原上的人连感情都不懂得走小径、看风景。


阿云嘎听话地答应,把老人哄得开心了。他抬头,窗外是半轮月亮。只不过是大家的月亮,不是他自己的。


大奶奶准备了好多毡毯,想让小孩睡得软和些。其中有一匹蓝色的,织着金色的纹。他犹豫许久,把毯子捂在胸前,钻了出去。


村外头有一片稀疏的林子,不结果不开花的季节,没人会去。他把新发现的月亮披在身上,绕过一侧的肩膀系了个结。他喜欢跳舞,跳舞没有舞裙是万万不行的。跳的是不知哪儿学来的舞,腰肢要软,眼神要柔,细细长长,变做柳兰花。


有人问:“你喜欢跳舞吗?”


他下意识就想跑,舞裙在旋转间褪至地上,来不及捡起他的月光,他连惋惜都来不及。身后的人还在小声地喊,直到慌乱间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有如雷雨将至,白光乍现。


“别跑了,我不是坏人。”


5.

阿云嘎能听懂汉话。但秘密被发现的惊恐河状激荡,又有一股隐秘快感逼得他眼圈红起来。转过头时,吓了对方一跳。


是那双白运动鞋。


运动鞋的主人也是个半大男孩,寸头,但贴着脑袋的头发依然看上去张扬,肩膀宽阔,腰也厚实。最好看的是眼睛,杏仁一样,中间一条很大的圆弧,眼角深深。


阿云嘎不敢跑了。他以为自己的罪恶已经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他该遭受审判了。但对方也只是茫然地搔了搔头:“我吓到你了吗?别哭了”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彼时阿云嘎只是个寡言且害羞的少年,还藏着惊人的秘密。


男孩是他的法官了,也有可能是刽子手。


被逼到绝境,他不管不顾地往地上坐,汉话磕磕绊绊,兜兜转转,自己发泄式地倒车轱辘话:“我是不正常的。我不喜欢穿灰色,这袍子丑死了。我喜欢阿妈留下来的月亮,我控制不住自己。你要告诉别人就告诉去吧,我是不正常的,我该被骂,被打。”


郑云龙拿纸巾给这混身散着颓唐气息的男孩擦脸。这是他在村子里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他也确实不明白自己是何种洪水猛兽,把对方逼成这样,总要问个清楚。


6.

郑云龙也在他边上坐下了。


今夜格外亮堂,不需要灯或者手电就能看得清路。阿云嘎说累了,专心致志研究地上草的纹路,他已明白身旁的人两眼昏花,说不定什么也没瞧见。


“你刚刚跳得像女孩的舞,真好看。”郑云龙真心实意地夸他。


阿云嘎又是混身一凉,但他不想哭了,侧脸轮廓看着冷冷清清,又是那个沉默压抑的少年。


“我叫郑云龙。”男孩躺下,把手举起来,手指收拢就捏住月亮的边缘,“你叫什么啊?”


“......嘎子。”


“我以为你得叫宝珠之类的秀气的名字。你们村子里不是有女孩子就叫这样的名儿。”


阿云嘎摇头:“不想改名,阿妈取的。”


郑云龙似懂非懂:“怎么之前没见到你呢?”他叼着草茎,脚翘到天上。


“我不住这儿。我一个人住。”他的汉语水平着实还有待提高。郑云龙翻个身滚到他边上:“你还跳舞吗,我不吵你了。”


阿云嘎沉默。


就在郑云龙快要睡着时,他听见身边这个高鼻深目的男孩小声地说:“我的月亮,没带来。”


可天上不是就有一个月亮吗。


7.

阿云嘎又在村子里住了一天。


老师付了两只羊的钱,今天还得再杀一只。大爷爷把嘎子叫过去:“好孩子,多吃点吧。羊肉管够。”


阿云嘎跪下,脑袋贴近老人的衣袖,脸颊压在马头的纹样上。那是他最亲近的姿态。匍匐的无言小羊。


于是又过了在马栏上发呆的一天。阿云嘎翻身下去,太阳又落山了,他要早点睡下,省得自己又犯病。可刚睡下,有人来敲他的窗户:“嘎子,来玩。”


玩什么,有什么好玩的。阿云嘎一边赌气,一边穿好了靴子。


郑云龙还睁着那双女孩子一样漂亮的杏眼,这眼睛生在高大的男孩身上,违和但漂亮。阿云嘎喜欢这样矛盾的存在,就好像他在懵懂时发现了自己,天底下最大的矛盾。


郑云龙给他带了一根水晶发卡,他从女同学那儿讨来的,上边是颗星星。阿云嘎捏着不愿松手。


郑云龙笑他:“又不是宝贝,我帮你戴上。”


阿云嘎温驯凑过去。郑云龙小心地把他鬓边的发丝理顺,阿云嘎想,村里的老人照顾新生的小羊时也会做一样的事。水晶发卡被推到合适的位置,一颗星星留在男孩的发间。


郑云龙鼓励他:“好看。”阿云嘎畅快地晃晃脑袋,似乎张嘴就要发出幼羊呦呦的叫声。


今天还是没有月亮。但有星星也不错。


8.

俩人坐在马栏上,身后是站着睡觉的马群。马群有七八只,村里的马儿都养在这儿。


郑云龙把手松开,努力稳住身形:“嘎子,我见你很眼熟。”


阿云嘎立刻摇头:“没见过你。”


郑云龙从鼻子里哼出声:“你这么不相信我啊。”


马儿在身后适时地打了个响鼻。


阿云嘎笑起来:“梦里。”


郑云龙激动起来:“说不定呢。我梦到过你。我们是同学,你可以穿着舞裙跳舞,我在旁边唱歌。台下好多人给你鼓掌,喜欢你,说你好看。”


阿云嘎被这圣洁的描述砸昏了,怎么可能有这么美好的场景。他的秘密,他的罪恶,是什么可喜爱的事情吗。但他也只是摸摸自己鬓边的水晶发卡,默默不语,希望小星星能发烫、显灵,告诉他该怎么做。


我迷茫太久了。


他是不是能带我走出深雾的人。


偏过头,郑云龙瞪着眼睛和距离最近的一匹马儿对视,鼻孔撑开,看着有点蠢。


阿云嘎想:.......好像也不是他。


9.

小叔叔给了阿云嘎一个任务。老师要带学生去附近的湖写生,缺一个向导。大人都有活要做,就把这件事交给了阿云嘎。


阿云嘎牵了一匹小马,跑不快,但醒目。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带队老师几次想和他搭话都失败了。阿云嘎小时候实在有些怕生。他恨不得再把差事交给落在脚边的笨雀鸟,反正他们长得差不多,都有灰扑扑的羽毛。


沉默地走到湖边,这是远近唯一的湖,秋天时好歹还有些风景,不至于荒凉。


学生们在老师的指挥下各自散开,摘下背上的画板,叽叽喳喳,不像能安心作画的样子。阿云嘎往一旁的林子里走,一只手拽住了他:“这儿呢,嘎子。”


郑云龙带给他一板巧克力,阿云嘎兴致缺缺。郑云龙逗他:“只喜欢水晶发卡啊。”


阿云嘎瞪了他一眼,起身要走。郑云龙赶忙拦他:“错了,我错了,给你补偿。”兜里又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根栓了小羊吊坠的发绳。


阿云嘎立即把巧克力扔回去,拿过发绳藏进袖口。


不要巧克力,要小羊。


10.

郑云龙捏着铅笔,坚持不懈地糟蹋白纸。


他问:“嘎子,你说这湖大吗?”


阿云嘎说:“大啊,我们这儿最大的水。”


郑云龙摇头:“你肯定没见过海。这小湖泊跟海没法比。有机会,你上我们那儿看海去。”


阿云嘎忙不迭拒绝:“海有什么好看的,一个浪打过来,吃人的。”


郑云龙听清他声音里的畏惧,只好喊他看眼前的湖。太阳快要落下,挣扎着再献出一点红色,全灌进湖里,染出一池梅子林。


“平静的时候,海和湖没有什么两样。鱼在里面安家,也没见它们想着要逃跑。”


“嘎子你来,我一定带你看海。”


“说不定,我们上辈子真的见过呢。”


“你什么时候来,我送你好多套月亮,你换着穿。怎么样都好看。”


林间的风又唱催人想家的歌,照拂万物。两个小少年坐在湖边,一个穿白色运动鞋,一个穿旧棉靴。两双脚都晃着,快乐地晃着。


风是披风,雨是雨衣。太阳是发冠的顶,月亮是柔软的袍。


11.

月亮说她见过太多的人,相似的很少。


历史是什么,是无数个当下的集合。


那月亮的历史是什么。它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故事,都化在月光里了。我身上披了八百公里外谁的思乡情,他肩上是十年前相隔一墙的悲欢合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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